2014年5月5日 星期一

告別死亡-《台北詩人》觀後感_hspeaking

撰文作者:hspeaking
攝影│劉人豪

就像我們愛坐在死者的身旁,
他們變得無上珍貴──
就像我們極力要爭回失去的
雖然其他的都在這裡──

我們用破碎的算術
評估我們的獎品
對我們如豆的眼睛
它漸逝的比例──巨大無比。

  ──Emily Dickinson,#88,董恆秀、G. W. Lytle合譯,《艾蜜莉.狄金生詩選》,貓頭鷹,2000

開演前劇場已陳列一張病床,途經台大醫院的友人突發哲想:「出生和死亡,都要經過醫院。」搖籃與棺木之間,都要經過家庭,無論在家或離家在外,完整或殘破不全,溫暖的家或者無家可歸,家是一處心靈或地點指稱的「所在」!臨終之際,你想要如何告別你的人生,告別你所愛的人,告別你不能帶走的一切?或者說,你曾想過,別人要如何告別你的死亡?

《台北詩人》編導王靖惇,取材詩人叔叔王添源十四行詩和家族史記憶,創造出一位詩人的戲劇形象,虛擬詩人臨終前的各式幻象。編導王靖惇,無意著墨死之必然,在死亡的放大鏡下突顯家庭,加一點點微量的詩,端詳圍繞詩人身旁的親朋,講述詩人一幕幕的虛構故事。

在來不及赴會的時刻出席,在不在場的場景現身。若當時我在,我是,我做,我就會。假設語法,必須推前時間,先用完成式完成可能(實現不可能),於是假設的過去將會成真。悔不當初(當初不悔),恰巧解釋非事實的過去假設語法。戲劇的真實,或說文學的真實,並非事實的真實,是屬於金石為開的真誠。計較劇中的虛實,為詩句阻滯擾心,往往會錯失那些真實的哀傷。



吳昆達飾演病後的詩人王暝,著白色的病服,和飾演黑衣男子的梁允睿展開一連串的奇幻旅程。家的歸屬,是《台北詩人》探討的主題之一。何處為家?嘉義成長的家鄉,還是台北結婚的家庭?住的房子是不是家?家只是住的地方?詩人王暝認定家不存在,是虛無的存在,早已不在,也住不到了;詩人大姐(王詩淳飾),認定家的所在,不惜進行團圓儀式,餐桌擺滿每人的碗筷,只要她在,兩位弟弟在,父母在遠方,房子即便殘破,風雨飄搖,在她的守護下即是一個家;詩人弟弟(洪健藏飾)奮力掙錢復興家業,試圖重建從前富麗的房宅。

《台北詩人》除了家庭的親情外,還探討了摯友的友情和愛妻的愛情。摯友張哲翔(高華麗飾)是詩人王暝的兒時玩伴,高三時相約返回嘉義「發展」而詩人失約不至,就永遠失去聯絡。劇中張哲翔搭火車途經台中跳車身亡,詩人專心準備大學聯考,完全不知此事。迴光返照的「觀落陰」,才得見不告而別、活在青春的摯友,並連袂出席詩人破碎的家和見證詩人最初的愛情。(詩人王添源的故鄉在嘉義,而台中為編導王靖惇的家鄉,特地選了中途一站停靠他的青春。)

詩人妻子小君(謝俊慧飾),要和詩人離婚而不離不棄病榻上的詩人。她深知無法給詩人一個家,那個詩人念茲在茲已失去的成長的家,也無法忍受詩人逃避現實和愛戀,無奈詩人熱情投入詩的創作。最後,詩人用詩句溫暖並感動妻子的心,從最初的相識,獻詩求婚,到最終的告別。

演員們精采演出出色的劇本,加上良善的劇場道具,令觀眾一再歡笑流淚(那個斜坡,好像一道接詩人離去的光之路,也像穿梭時空的時光火車)。令人流淚的場景,都是詩人和大姐、詩人和妻子的對手戲,尤其是最終幾幕,大姐要詩人阿彌陀佛一路好走,妻子與青年詩人高中生相遇,詩人用詩浪漫向妻子求婚,到詩人用名作向妻子道別,觀眾席不時傳來幽幽啜泣。搞笑的任務,都交給詩人的弟弟、摯友和分身黑衣人,一老嫩一青春一深情,捧腹大聲笑出而無暇思索背後深沉的哀痛。

王詩淳超齡和跨齡完美演出大姐老中青,她演出為母則強的堅毅。飾演妻子的謝俊慧演出辛酸的浪漫,在爭離婚和爭高潮間擺盪,難為了她的演技和美麗,沒有給一幕詩中女神形象或海邊嬉逐的場景。梁允睿深情得一本正經,和愛戲謔的吳昆達一黑一白,一搭一唱,好像照哈哈鏡,扭曲變形,也像照說真話的魔鏡,虛問實答。詩人劇中的名字取的好,不是認命的命而是未明的暝,所以他要撥雲見月追尋母親回眸的真實,相對地,詩人弟弟王道,他一直執著復興家業的道。洪健藏飾演詩人弟弟,劇中必須「揠苗助長」青澀地早熟,配合誇張但認真無比的演技,有一種平衡的喜感。高華麗演出高中同學的張哲翔,真肆無忌憚的青春無敵!對青春飛逝的人來說,青春真是歡樂的烏托邦,彼時不知天高地厚,自己天寬地廣,自得其樂。其中,高華麗在妻子猶是青年詩人女友的小阿姨那幕,有驚人勸合成效的零極限演出,帶出以後多幕催淚的劇情。

可惜的是,編導王靖惇取材詩人王添源最後一冊詩集《沒有ISBN的詩集─王添源的十四行詩第二輯》,而未參考詩人民國七十七年的第一本詩集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。詩人的青春愛戀,有一部分寫在青春詩集。他有一首口語的詩<公共汽車>,是不是比遊戲之作<給你>更動人?「像是調皮又愛鬧脾氣的/情人/想你/你不來/不想你/你卻來了//如果我搭調皮又愛鬧脾氣的/公共汽車/赴情人的約會/總讓我憂心忡忡/怕情人說/等你/你不來/等不到你/我只好走了。」

人有生老病死,更有悲歡離合!差勁的算術,算不出日取其半的失之毫釐。活著的人所能做是追思,加工保存(甚至改造)對亡者的記憶,讓死者死而未亡,活靈活現,是對亡者的補償和未亡者的救贖。《台北詩人》與其說王靖惇向王添源致敬,不如說編導姪子思念詩人叔叔,不忍告別,於是他的叔叔扮演一位虛構的詩人在戲劇中重生,不曾死去,如同詩人傳世的十四行詩。

最後,以詩人王添源首部詩集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兩首詩,送給編導王靖惇:

故事,無非是散在
空中的一些流言
喜劇,悲劇,或是
悲喜劇,可是
故事裡的人
哪裡去了呢?
     ──王添源,<故事>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我真想走上舞臺
化妝,打扮,穿上戲服
在眾人的矚目中演出
直到戲終人散,走下舞臺
忘記演過的戲
重新做自己
     ──王添源,<舞臺>,《如果愛情像口香糖》,書林,198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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